心理學的盡頭
文／邱馨儀諮商心理師

昨天下了公車與兒子散步回家時，兒子突然說：「啊，我忘記給妳看我的畫了！」兒子很常在學校畫畫，我去接他下課時，他會拿著剛畫好的作品衝來一邊仔細講解，一邊要我好好欣賞。

「這樣啊，忘記給我看了唷。」我有點漫不經心地回應他。
「沒關係啊，我可以說給你聽。我畫了很多房子，有我們家、基隆的房子、英國的房子、日本的房子，還有一隻鱷魚，我在鱷魚的嘴巴裡。」兒子穩穩地說。

「你在鱷魚的嘴巴裡！你會害怕嗎？」我問。
「為什麼在鱷魚的嘴巴裡要害怕？」兒子反問我。

「嗶嗶—」腦中犯規的哨音頓時響起，我快速地在腦中謄了逐字稿，就像以前接受督導一樣，只不過現在是自己督導自己的每字每句。心理師的養成過程幾乎沒有人是沒打過逐字稿的，我們會把每次接案與個案的對話歷程一字一句謄成逐字稿，然後與督導討論，目的是要清楚自己說話的意圖，為什麼這樣說，為什麼那樣問，哪裡隱藏了自己的知識不足、技巧不熟、議題、偏見或擔憂，使得自己過度推論或是繞著圈子鉤不到重點。

對啊，為什麼在鱷魚的嘴巴裡要害怕呢？

應該說，一個只要稍微了解鱷魚是何種動物的成人，發現自己在鱷魚嘴巴裡，會害怕是很自然的，我相信連鱷魚先生都會怕吧，但當兒子單單說一句「我在鱷魚的嘴巴裡」，為什麼「害怕」兩字會那麼快地脫我口而出？直接接管我的大腦，取代我對故事脈絡的好奇。如果是秉持好奇的態度，我可能會這樣說：「怎麼說你會在鱷魚的嘴巴裡呢？」「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在鱷魚的嘴巴裡？」「在鱷魚的嘴巴裡是什麼感覺啊？」

我的確是對鱷魚沒什麼好感。自從某次看了一齣講述一個美國年輕人在湖裡游泳不慎遇到鱷魚，與鱷魚搏鬥導致重傷的血淋淋紀錄片後，就覺得鱷魚是既危險又難纏的動物。這是我害怕鱷魚的背景脈絡，我們的生命經驗影響我們對事件的解釋。除此之外，我也在想，不只生命經驗，我們所受的專業訓練亦影響深遠。兒子讀的是一所偏向體制外的幼兒園，這個體制外的學校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來解釋人類發展與健康，與我所受的心理學訓練相比，有些概念相似，有些則不太一樣，甚至有點難解。也因此，有時候在看待孩子的狀態時，我和學校會有不同的歸因與應對方式。

當我思索怎麼樣才是對的，試圖選一條路走的時候，我既無法把另一套全部拋掉，也沒能完全堅定自己的路數。看起來是在兩頭擺盪，但仔細思索後，我又不覺得這是一種擺盪。我在想的是，當我們受過某種專業訓練，甚至自己也受惠於這樣的訓練時，的確很難不用那樣的框架來解釋萬事萬物，尋求世間百態的解答，但是我們如何能確定可以解釋自己生命的理論同時也能解釋別人的生命呢？我們又如何能確定可以回答自己疑惑的理論同時也能給別人滿意的解答呢？我們怎麼會覺得自己據以為生的理念可以涵蓋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現象？

框架！跳脫它吧！

前兩週在遊戲輔導的團體督導中，老師談起「諮商的盡頭」、「心理學的盡頭」，大概是說，累積了這麼多年的經驗，逐漸領略到諮商與心理學是有限制的，常常沒有辦法完全幫到人或幫到所有人。不是說沒法幫忙，而是要「完全」不太可能。當然，老師中間還談了信仰、學派、科學的不科學、自己的生命體驗等等，這我就不多說了。老師在心理諮商界三十年，他用這些專業協助了無數人，也的確活出心理學的美好，還享負盛名並擁有一票死忠的學生（譬如說我），如此權威，然後他說諮商與心理學是有限制、有盡頭的，這對我來說無比珍貴。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是某方面的權威，甚至不用達到權威的地位，或是你曾受惠於它，不管是心靈的受惠還是經濟的受惠，多數人就會以為這是一切的解答，然後駁斥別人的體會；面對不同的派典，不是嘗試觀察、了解對方，而是把對方擠進自己的專業框架中評斷。當我們說別人不科學或是不合理，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科學與合理其實是植基於自己的派典，一脈相承，當然既科學又合理啊，根本球員兼裁判；別人的不科學或不合理有沒有可能只是因為超乎了你的理解、只是因為根本不在你的派典中。這提醒我，永遠不要覺得自己可以輕易解釋一個人、一件事、一個現象，因為那只是從你的框架出發，而且要非常小心，如果這個框架對你來說是個甜頭、是個信仰。永遠要保持好奇心與謙卑來觀察與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