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正向思考
文／邱馨儀(諮商心理師)

那天在親職講座上跟家長們分享鼓勵孩子的概念與技巧，其中一個鼓勵孩子的向度是「正向的改變」，我舉了一個例子讓家長更好理解：「你之前會很用力打妹妹，但你今天只是罵妹妹，沒有動手喔！」這是我家的真實案例，家長們聽了都笑了。

我很能理解家長的笑代表什麼。我必須先澄清，上述那段話不是現在很流行的「高級酸」。我們會想笑，是因為一個動作或是一句話朝著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違背我們的常識與直覺。我們完全不覺得沒有打妹妹而是罵妹妹值得鼓勵，因為根本就不應該打妹妹或罵妹妹，甚至不應該跟妹妹起衝突。不管打妹妹或是罵妹妹都是有問題的，我們必須消滅問題，問題不應該存在，不管是主要的問題還是次要的問題。因著這樣的思維，我們很難看到孩子的進步，也很難鼓勵孩子的進步。

心理諮商這幾十年來慢慢有著典範的轉移，一些心理工作者逐漸從「問題典範（problem focused）」轉變為「解決典範（solution focused）」，簡單來說，以前會關注在問題與困擾的「發生」，包括；成因、帶來的損害以及如何對治；現在則是關注問題與困擾如何「不發生」，包括：不發生的原因、不發生時所帶來的好處以及如何鞏固與拓展這個不發生（也就是成功經驗）。

舉個例子來說明。個案進入諮商室告訴心理師，這幾個月來都會失眠。若以「問題典範」切入，心理師會開始了解失眠發生的原因（這個可能就可以談好幾次了）、造成了什麼傷害，要怎麼應對這些傷害；若以「解決典範」切入，心理師則會多去了解個案沒有失眠的時候，也就是問題不發生的時候。心理師會引導個案去探索問題何時不發生，自己做了什麼事、環境是如何安排的（即便不是個案刻意安排，但至少我們知道什麼樣的環境是有益的），讓問題可以不發生，然後和個案一起討論如何擴大與鞏固這個不發生的經驗。

也就是說，「解決典範」不花太多時間著墨失敗經驗，而是更去探索成功經驗。 這不只是look on the bright side，多往好處想的表淺式安慰，這根植於對人甚至對神的信心。

失眠的人不太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失眠，只要有一天沒有失眠，就有問題不發生的時刻；孩子會說謊也不太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說謊，只要有一天沒說謊，就有問題不發生的時刻。問題不發生的例外經驗，就是問題解決的一個指引，我們得花更多時間去細究為什麼那一天我沒有失眠、為什麼那一天孩子沒有說謊，取代一直去看問題與困擾，去看我為什麼會失眠、孩子為什麼會說謊。

只要有問題不發生的時刻，即使就那麼一丁點小小的成功與改變，若願意去探究，都可能發現導致其他成功經驗與改變的因子。人與其身處的環境系統都是很複雜且彼此相連的，一個變動常常會牽扯出另一個變動，所以鞏固並拓展一個小小的成功經驗，因著人與環境彼此的交互作用，會牽引出其他的改變。

而在這個探究的過程中，採「解決典範」的心理師相信個案是自己問題的專家，所以心理師的角色是協助個案去探索自己的例外成功經驗、去發現自己解決問題的資源與能力，而非以專家的角色給建議。其實現在大部分的心理師都是帶著個案去探索，不太直接給建議的，只是採「解決典範」的心理師更聚焦於探索過去成功的例外經驗，和當下及未來可行的解決策略。

如果問我這兩個典範哪個比較好，我會說兩個都很迷人。一開始接觸心理諮商的助人者大部分是從「問題典範」開始被訓練起來的，我們看人的問題、思索人的問題成因、理解人複雜的心理動力，花很多時間在探討個案的過去。我很喜歡這個部分，探索人的陰暗面與複雜的心理動力，會對人有更多的體會，更看懂人為何是現在這個樣子。也因此我記得碩二初接觸「解決典範」的時候，我很不能理解，覺得這是一種鴕鳥心態，不定睛在問題上（失眠與孩子的說謊），真的能解決問題嗎？我甚至在期末報告中跟老師說：為什麼Insoo（Solution Focused Brief Therapy學派創始人之一）能夠那麼輕鬆地看待人，難道她不曾體會人性的陰暗面嗎？記得老師那時候說：「我們一樣看見陰暗的、問題的，但我們不停留。」是不是很玄。

不只是很玄，還很難。我們習慣看到問題，不習慣看到問題以外、問題不發生的時刻，也因此我們很難從這個角度去思索問題，這或許與我們的悲觀預期有關。曾聽一位正向心理學的教授談到人天生悲觀，這是遠古流傳下來的基因。最初我們是以採集與狩獵為生，當我們出外採集與狩獵時，越樂觀放鬆的人，越容易被野獸吃掉，反之，越悲觀小心的人，越容易存活下來。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人的基因都是悲觀預期較強烈的，正向樂觀違背人性，違背人性的東西是需要去學習的。

所以「解決典範」對我來說是很新鮮，也很急迫需要練習的，這幫助我在與個案工作或是看自己的問題時，能夠「看見陰暗的、問題的，但不停留」。這個不停留很重要，因為不停留在問題與黑暗中，我們才不會以為全世界都是黑的、才不會以為生活中都只有問題，不會被黑暗捲去所有的能量，也才能夠生出一些信心與能量面對難題。

只是要不停留在問題與黑暗中，真的很難。前幾天去接兒子放學的時候，老師問兒子最近如何？升上中班還好嗎？我很直覺地回應了幾個兒子在家很困擾我的事。話才剛說完，我馬上在腦中騰起了逐字稿（這應該是心理師的職業病，我好些心理師朋友都跟我說過他們也會在腦中騰逐字稿），想著老師明明是問我一個很中性的問題，但我很直覺地就以problem focused來回應，怎麼我不是說兒子的小成功與小改變呢，兒子不全然是這些問題，兒子的確也有「例外的時刻」。solution focused真的需要大量練習，才能取代舊有的習慣。

回過頭來說，看到這裡，千萬不要以為諮商晤談是截然劃分的，採取「解決典範」就永遠不談過去，然後採取「問題典範」就只專注挖掘過去，不看現在未來。這是比例與整體眼光的差異。我相信任何以個案福祉為優先的心理師能依據個案的實際狀況，在兩者間做最佳的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