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之鳥

進欣


折翼之鳥

文/進欣

四十多年了,記憶猶新……

大哥長我八歲,他的故事好像倒放的錄影帶,那麼清晰,卻又不實際,有深刻印象的是:讀私立高中的哥哥,大學聯考一直不順,考了三次,還是無法圓夢,高中時期的他愛聽熱門歌曲,聯考落第,我還記得一大堆的黑膠唱片被扔掉……

記得第一次大學聯考放榜後,他從頭到尾仔細看過放榜名單所有名字,確定沒有上榜,最後抱頭痛哭。父親嚴格要求他一定要唸大學(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甚至請了台灣大學醫學生給他當家教。那時家裡客廳靠窗的牆邊,擺了三張桌子,小哥、我、大哥的一字排開。我那時年少(十歲左右),寫完作業就到後面房間,不敢出聲吵到大哥的學習。隔壁鄰居董家,老大是男孩,大我家兄一歲,巷子裡偶爾碰到家兄會討論聯考事宜。他第一次考上台中醫學院,董爸爸說考上臺大給一輛摩托車做為獎勵,為了騎行摩托車的拉風,董哥哥第二年重考,上了台大農牧系,住在家裡可以省錢(他家兄弟姊妹六人),把再度落榜的哥哥比得黯然無光。

大哥有個高中死黨鄭某,外省第二代,跑去報考軍校,身材挺拔的他,入學後也交到女朋友,來探望繼續準備重考的哥哥,傳統觀念的本省籍父親,怎麼會讓哥哥去替外省人(國民黨)打仗呢?三次落榜的哥哥到了入伍年紀,一去三年,就很少聽到他的消息,母親和他保持聯繫,再次有音訊,要從金門回來了,媽媽給他寄錢去,好讓大哥買當地特產回台。那時我們已從和平西路兩層樓房搬到莒光路四層樓房,樓下出租,我們住三、四層。哥哥回家時,非常高興他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我還記得他帶回的金門花生酥(貢糖)和行軍用餅乾(好硬),至於金門高梁酒不知道送給誰了。

當年住在和平西路二段,巷口有一所教會,牆壁上寫著「神愛世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有孩子邀約去做禮拜、上主日學聽聖經故事,這是我和教會接觸的開始,搬家後就失去這個「去教堂」的地利之便了。多年以後我在美國加州一間教會受洗,接受主為我的救世主。

大哥退伍時我就讀高二,忙自己的事情,很少關注大哥,只知道他又要重考大學聯考,退伍有加分,考入海洋學院水產製造系夜間部,我放學回家時他已去上學(基隆),作息時間不同,很少碰面。但我知道家兄非常高興能夠再度求學,他曾向我說:「因為書讀得不多,在外頭吃了很多苦,很開心當上大學生,要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機會!」

然而全家相聚的日子並不多(小哥去台中上大學),高三那年大哥突然生病住院,父母也沒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家裡氣氛低迷,空盪無人,白天母親去醫院照顧,晚上家父睡病床旁小床,家母回家休息。那時母親也沒時間或心情煮飯,給我一百元鈔由自己打點,但是大人們凝重的表情讓我嗅出了病情嚴重,只知道哥哥每隔幾天要洗腎,很痛苦。(七十年代換腎手術剛開始,洗腎機不普遍)記得有一天星期五不上課,我想去醫院探望哥哥,發現他的病床沒人,隔壁病人告知他去洗腎了,我問說什麼時候回來,聽到要做一整天治療,失望地離開。有一回我看到藥單,上面寫珍貴藥材 6000元──那個時代台幣六千元不是小數目,什麼樣的珍貴藥材呢?生病費用又是多少啊?雙親都不透露任何訊息,遠在台中的小哥更不知道家裡天翻地覆亂成一團。

有一次我到中興醫院探望家兄,床榻旁有一位護士小姐向他傳福音,大哥也接受了主。

年底前大哥回家了(事後才知道無法治療),身體非常虛弱,站立要扶牆慢行,母親說他不能吃鹽,食物另煮,拿到樓上房間;我不知道背後母親流了多少眼淚……高三的我繼續上學,毫無心情讀書。母親跑去算命,相命的說能熬過這個農曆新年就好,不然就不行了(說了等於沒說)。終於那個小年夜,迎來我生命中最悲淒的一天,哥哥喘不過氣來,離開了人世,他才二十六歲!母親打電話到醫院,好幾個鐘頭後醫生才來,那個農曆新年,我們連吃飯都沒有心情,整日悲傷。

出殯那一天,我在外面又看到了那位護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只顧著啜泣。現在回想,很後悔沒有向她致意。

很長一段時間,父母不和,愧對長子的離世。父親說他沒有經濟能力送大哥去美國就醫,又怪母親沒有捐一顆腎給兒子救命(他們血型相同)。漸漸地,家裡沒有了哥哥的照片,不知道是否父母見影傷情,不看也罷,如今想找個留作紀念都不能。早逝的家兄,就像折翼之鳥,雖然無法展翅飛翔……願小天使陪伴你身邊,哥哥永遠活在我的心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