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瑪麗·伊芙琳·塔克
（美國耶魯大學）
( * Lu, Shuyuan, The Ecological Era and Classical Chinese Naturalism. A Case Study of Tao Yuanming. Springer, 2017)
陶淵明是整個中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他的生活方式和風格是簡樸的，令人敬畏，使那些聰明與谙于世故的人自慚形穢。他是今日真正愛好人生者的典範，因爲他心中雖有反抗塵世的欲望，但並不淪于徹底逃避人世，而反使他和七情洽調起來。
——《生活的藝術》，林語堂，1937
陶淵明（365-427）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所追求的願景不是逃離世界，而是回歸其中。這種追求用“活在塵世”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他棲居于鄉間茅舍，朝迎雲霧，沐浴新陽，耳聽鳥鳴聲聲如香雲缭繞，欣聞猿啼陣陣似孩童嬉鬧。生活一派生機，充滿閑情逸趣，怎教人不心懷感恩，怎教人不深思靜悟，怎教人不心生憐憫？
魯樞元的新作斐然深妙，他探索了上述種種可能性，揭示了陶淵明的心聲在當代世界的無盡潛勢以及其種種局限。他在其書中發問，陶淵明能爲1600年後高度發達的工業社會帶來什麽？答案或許就是對質樸而又純真的自然的洞悉，這足以啓迪我們的心智，讓我們知曉我們終將歸向何處。
當旭日冉冉升起，陶淵明爲我們呈現出自然的不同維度，似醍醐灌頂，發人深思，讓人心生敬仰。我們沈浸在無盡的大美之中，感受世間萬物聯翩呈現。
陶淵明所追求的正是合乎萬物本真的精神與情感，他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去職辭官，歸隱田園。于是寫下：
久在樊籠裏，
複得返自然。
——《歸田園居》
陶淵明于田園間尋求庇護，于自然中找尋安甯。他的靈魂渴望獲得與自然的親近，這種親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這種親近，即回歸于自然，而且能夠在他的不朽詩篇中得以窺見：鳥兒振翅，秋菊吐豔，河水潺潺，曠野綿延，家庭美滿，這些都是他慰藉與快樂的源泉。這種以平淡爲至樂的情懷乃世間罕有，卻在陶詩、尤其是在其飲酒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的心緒與情懷，跨越1600年的時空，依舊輕輕撥動著現代人的心弦。
陶淵明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詩人或自然文人，種種傳統的標簽或描述都與他相距甚遠。作爲詩人，他洞徹萬物的靈魂，還能夠于細微變化中把握自然生命的律動，雖僅做輕描淡寫，卻筆力娴熟勁健，給人以蓬勃靈動之感。陶淵明的詩歌及其形象無不彰顯著自然萬物的氣韻，萦繞在人們的腦際，經久彌鮮。只有在他筆下，“景象”與“氣韻”在綿綿無盡的想象中方可珠聯璧合，“內韻”與“外韻”才能相得益彰。
陶詩之“氣”，靈動微妙，如同其後宋代山水畫所彰顯的“氣韻”。這種“氣韻”，或化作“精神共鳴”，在陶詩和宋代山水畫中多有體現。我們可以品味其力道、感觸其秀美，于生命的律動中開懷暢飲。高山巍巍，薄霧袅袅，山中人物，若隱若現，殊不知人與山水早已融爲一體。
我們現代人怎麽能夠如此不計後果地操縱自然，在無度的生産和制造中失去這種閑情雅致？又怎能冒險突破自然增長的極限而走向生態崩潰的邊緣？答案雖然冗長而複雜，卻早已人盡皆知。工業革命已經走到盡頭。我們正在迅速地摧毀地球生態系統，成千上萬的物種即將走向滅絕。垃圾成災，遍地汙染，人類和地球的軀體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殘。
持續的環境破壞仍然不見底線。現代社會已經陷入僵局，人類如果再不回頭，終將走投無路。
但是，回歸之路究在何處？“回歸自然”這一提議看似不切實際、不合時宜，甚至還有嘩衆取寵之嫌。難道我們無法找到我們回歸家園的路嗎？難道我們無法在自然萬物中重新發現自己的位置嗎？難道我們至今仍未意識到我們只不過是漫漫人生之旅中短暫的過客嗎？
陶淵明筚路藍縷，爲世人別開一條蹊徑，這正是陶氏之道所在：它並非一味主張回望田野枯榮，而是要讓人們相信在紛擾無常的塵世中，依然可以心懷甯靜、詩意棲居。在他著名的《飲酒·其五》就展現了這種對塵世若即若離的超然姿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早已領會了存在之道：對生命之力的深刻洞悉足以維系人類的生存。在這一存在之道的映照下，親近與疏遠相互交融，大腦與心靈得以升華。陶淵明深知，這種建立在儒道釋觀念中的自我修爲奠定了人類行事處事的根基。在無常變化中，他參悟到回歸之道的真谛。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歸園田居·其四》
陶淵明對人生幻化的領悟，從其五言詩《形影神》可見一斑。詩中，形、影、神三者的對話，實則分別代表了道家、儒家和佛家的思想。
《桃花源記》是陶淵明的又一代表作。該文中，一漁人誤入一香格裏拉似的村莊，全體村民，怡然自樂，一派祥和。後來，漁人再欲尋訪，則徒勞未果。他意在表達，“桃花源”是烏托邦，乃虛幻一場，既難以實現，亦無法維系。跨越千年，桃花源的形象作爲理想國度，卻依然普遍存在于東亞人的想象之中。
陶淵明辭世已經1600年了，地球早已今非昔比。在如今這個被稱爲“人類紀”的時代，地球各處均已遍布人類足迹。陶淵明對自然的神秘回應有著獨到的見解，他給我們提供了一條線索，將我們編織進生命之網。這張生命之網，既有創造之能，也有摧毀之力，甚至還會蒙蔽我們的心智，徒增內心的傷感。
的確，陶淵明深谙蒙昧的痛苦、人生的悲涼以及生命的無常。然而，他對于自然之美以及人類歸屬的洞見又爲當下和未來帶來了慰藉。他的詩意情懷必將長盛不衰，激勵後人追隨他的腳步前行。如今，生態破壞嚴重，社會支離破碎，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去探索在支撐人類安身立命的浩瀚宇宙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陶淵明用其簡明凝練卻又氣象萬千的語言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闡釋：
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
——《讀<山海經>其一》
對此，愛因斯坦也表達了同樣的宇宙歸屬感。他說：“人是整體的一部分，其時空均有限度。這種整體，即爲宇宙。人能親自體驗自我，其思想其感情卻與其他事物割裂開來。這是一種意識的視錯覺，這種錯覺有如牢籠，使我們局限于個人的欲望，只對我們最親近之人才懷有溫情。我們的責任是擴大同情心，擁抱一切生靈，大美自然，把自己從牢籠中解放出來”。
魯樞元的這本著作將幫助讀者進一步了解這位中國偉大詩人陶淵明，與其開懷對飲，與其品詩賞樂。那麽，就讓陶淵明帶領我們，回歸自然、回歸宇宙吧！（徐聰 譯）
回歸之道----魯樞元教授《生態時代與中國古典自然哲學》*序
